凤凰是湘西的一座美丽的小城,沈从文的故乡。走进凤凰的最好方式,便是脚踏草鞋。平民化的草鞋,使我与街巷里的石板进行着最为亲密的接触,使我的步伐充满质感。而且,行走时发出的响动,就像从稻草上踩过时发出的声响一样,绵密、细微,那是我的身体和脚下的城镇进行的认真的对话,声音充满了河流的腥咸味道和田野的香气。
草鞋带着我们进入凤凰最真实的部分。草鞋的年纪和凤凰的年纪一样大。草鞋很轻,拎起来没有分量,手里像什么都没有,草鞋那黄灿灿的颜色像是阳光下的幻影。穿在脚上,你就知道它的益处了。它能让你所有的辛劳都变成一种贴心的享受。
过去我只在电影里见到过草鞋,它们丈量过许多革命者的心路历程。我丝毫没有想到,在凤凰这个地方,草鞋在日常生活中仍然被普遍地使用。早已脱去水分的草叶,通过某种编织程序,重又获得了生命。绵软的草鞋,保持着双脚与大地的联系。
我在街边的一家小店里买了一双草鞋,一元钱一双,十分便宜。草鞋在凤凰几乎不需要什么成本,因为乡野间到处是草丛,而编草鞋的手艺,几乎人人都会。对他们来说,草鞋是多么的平淡无奇,像绵延而来的每个寻常日子,谁也扔不掉。城里人仅仅因为皮鞋的款式过时就将皮鞋扔掉,而草鞋的款式却千百年不曾变过,它的骨骼像吊脚楼一样稳固。不管道路有多深远,穿上草鞋,心里就踏实。贫穷使他们充满诗意。贫穷像他们的歌唱一样淳真和朴素。贫穷是多么的美好。
在凤凰,我时常看见穿草鞋的人,我注意到他们的双脚已被太阳晒成绛紫色,那干燥的草梗,从他们的脚趾间穿过,在他们的脚背上打着结实的结。穿着草鞋,即使漂泊,日子也仿佛结实、稳固了许多。
密密麻麻的石子路在脚下延伸,像点点串串、读不懂的盲文。穿上草鞋,我的双足便机敏起来,瞬间具有了解密那些神秘文字的能力。几千年的岁月,在这座城里出现过的所有生者与死者,一下子都浮现出来,令小街拥挤不堪。历史就像幽灵,只有相信它们,它们才存在。我明白了现实中的凤凰,不过是显露于河面上的部分,它带着青蓝的反光,吸引我们的视线;而民众生活中最生动的部分,恰恰藏于幽深的水底。我应该学会用自己的双脚、用眼睛、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去探索和证实它们。草鞋让我们深入到凤凰最隐秘的角落去,带着同样通红的脚板,和饱含水气的口音。它让我们心甘情愿地住在吊脚楼里,日子久了,便把我们变成吊脚楼的一部分,而且是具有生命力、永不枯朽的那一部分。